期刊导读

雷雨何以成为可能-----漫谈《雷雨》(节选)中的情节推动

 

雷雨何以成为可能

-----漫谈《雷雨》(节选)中的情节推动

杨澄宇


  
【摘要】《雷雨》的情节在三个因素的作用下得以推动:一是角色激情直接推动,二是由角色对激情的反抗所推动,三是由作者设置的巧合和遵循的规则所推动。三重力量互相拉扯,推动情节,造就三重雷雨,即自然的、个人的、社会的三重雷雨意象的叠加。曹禺想借此剧展现一种远超戏剧的宇宙图景,但又觉得此剧太像戏了。这正是剧作家对第三个推动力的反思。
  
【关键词】雷雨 情节推动 激情宇宙图景

 

雷雨,作为一种经典意象,一直是文学的重要母题之一。古希腊戏剧《俄狄浦斯王》最终的结局是盲眼的俄狄浦斯在女儿的注视下,于电闪雷鸣中走入命定的森林深处。人伦的雷雨母题历久弥新,其意象有天启、天谴、天注定的意味。曹禺在《王昭君》《明朗的天》《胆剑篇》中也都运用了雷雨的意象。雷雨这一意象,在《雷雨》中有三重:第一重是大自然的,它既包含雷雨之前的闷热难耐,也有最终的电闪雷鸣;第二重是个人与周公馆的命运,他们在雷雨中毁灭了;第三重则是整个社会变革的雷雨,雷雨将至,雷雨已至。
值得注意的是,曹禺对这部戏有过如下阐释和反思:
    
《雷雨》所显示的,并不是因果,并不是报应,而是我所觉得的天地间的残忍,(这种自然的冷酷,四凤与周冲的遭际最足以代表。他们的死亡,自己并无过咎。)如若读者肯细心体会这番心意,这篇戏虽然有时为几段较紧张的场面或一两个性格吸引了注意,但连绵不断地若有若无地闪示这一点隐秘--这种种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冷酷。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管辖。这主宰,希伯来的先知赞它为上帝,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命运,近代的人撇弃了这些迷离恍惚的观念,直截了当地叫它为自然法则。而我始终不能给它以适当的命名,也没有能力来形容它的真实相。因为它太大,太复杂。
  
可见,曹禺是一位极具宇宙意识的剧作家,他看到这样一种宇宙悲剧精神,并试图用雷雨意将其映衬出来。但是它太大,太复杂,只能营造环境,刻意为之。故而会让观众觉得是因果,是报应。曹禺本人也承认,自己渐渐生出一种对于《雷雨》的厌倦讨厌它的结构,我觉得有些太像戏了。技巧上,我用的过分。每读一遍《雷雨》都有点要作呕的感觉本文以统编本语文教科书中的《雷雨》节选为例,说明哪些因素推动了剧情的走向,使得雷雨不可避免,曹禺又为何对此进行反思。

 1.由剧中人的激情所推动。他们的出生热环境、性格等是剧作家刻意为之,是那个"结构化之物,是对宇宙精神的模仿。但曹禺真正想要展现的不是模仿,而是宇宙精神的自我展现,是种种身不由己的偶然造就的必然。能够引发偶然的,只有剧中人的激情,他会受其驱使,备受挣扎与煎熬,引导着剧情,走向命定的结局。角色的自主性,符合自身的逻辑,而不受剧作家控制的那部分,正是激情所致。可课文所选的这一幕正是如此。鲁侍萍先认出了周朴园,但她没有马上离开,而是与他展开了一场对话。她受被压抑的激情所控制。这场对话的主动权刚开始在她,她掌握着信息不对称的优势。她主动提及无锡,将周朴园的回忆拉入她布置的场域,表面上是周朴园在问话,并且占据地位的优势,实际上却是她主动设伏,占据道德的制高点。拿捏时机,欲擒故纵,牵扯话语的由头,在周朴园提及旧事并说可能大家都忘了时,她主动说也许有人记得;在周朴园进一步表示知情者难寻,竟主动表示可以托人打听此事,并顺水推舟地告诉周朴园事情的后来,即自己的经历。我鲁侍萍邀请周朴园入局,但显然没有想好最终该如何收场,并且随着自我叙述,深陷其中。她已然被自己的情感所控制,显然忘记了之前自己是多么想要带着四凤离开,而陷入了试探、报复周朴园的危机游戏中。她一定得让周朴园认出自己。她说: “都是很下等的人。她遇人都很不如意,老爷想帮一帮她吗? "但认出自己又能如何呢?这句话更像是自怨自艾。激情就像压弯的树枝,而人性这根曲木,决然造就不了任何笔直的东西。但同时,她的激情,被周遭的无情所压抑。这种无情,是具有普通杀伤力的,某种意义上说,它是人世间冰冷的从法则,如经济关系、血缘关系等。在她问出的侍这句话里,冰冷之物是下等的人,是隔在所朴人之间的无法跨越的,且被双方都认为是理所的当然之事。鲁侍萍从来不觉得自己和周朴园是侍平等的,她的激情一直处于被抑制的状态。
2.
由剧中人对激情的抑制所推动。暴风雨来临那一天,迷途的羔羊还没回来,铁匠铺传来了叮当叮当声,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。这是歌手万晓利一首歌里的歌词。用于这篇课文的解读倒也有暗合之意。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,可以理解为人的理智在起作用,也可以理解为是惰性使然。总之,面对危险的激情,人必须保持在场,这是剧作家需要努力维系的,但也是角色的自主性所致。
  
能够压抑激情的是种种不得已,是所谓的理智。鲁侍萍在周朴园发出让其离开的指令后,鬼使神差般主动提及雨衣,引出那件襟口绣了梅花的衬衣。她还是要找到那个贴身、贴心的符号,这是侍萍的激情进发之处,由着自己的性子。她也才会毫不犹豫地撕掉周朴园给出的支票。她要见一见周萍。她的激情有感情和母爱做底子,是天然正当的,是理直气壮的。但当这种激情将要澎湃而出时,又被种种坚固之物所抵挡,在迂回激荡间,保证了角色一直在场的状态,不离场,这一次,她没有由着自己的性子。离场是什么?离场就是三十年前的鲁侍萍抱着孩子投入无尽的深夜。他们还能活下来,与激情无关,是作者所特意营造的情节,这当然也是一种坚固之物。面对情节的急转直下又峰回路转,且不诉诸巧合,三十年前的侍萍没有做到,三十年后的鲁侍萍做到了。四凤和蘩漪在节选的课文中并未出场,却从始至终保持着在场的状态。三十年后的。待萍在周朴园面前第一身份是四风的妈妈。朴园问:你是新来的下人?她回答:不是的,我找我的女儿来的。四风,宛若三十年后侍萍的命运复刻。她青春活泼,不拒绝爱情和美;她认同现有的身份地位,有着传统女性柔顺的性格;她在男性和现代文明面前处于被动语态;她惹人爱怜,连周冲都想要帮她进行文化启蒙。她满溢的心只盛得下周萍,只要确认爱人的心里也有自己,便不是最糟糕的事情。对于蘩漪来说,既然身如槁木、心如死灰,还有什么比现状更糟糕的呢?她正盯着、护着灰烬里的那丁点儿光。她的怨恨引而不发,是这一幕背后的不稳定因子,是激情报复性爆发的触媒。3.由剧作家设计的种种巧合和遵循的规则所推动。与前两点不同,这是剧作家给定的,也是之后曹禺反思的地方。它只是对宇宙图景的戏仿,所以不能太过巧合,否则就有点儿。但同时,这也是剧中人激情得以激荡的由头,不可或缺。雷雨中的人物关系、种种巧合自不待多言,就剧中人遵循的规则来说,亦有自然与社会之分。自然的雷雨让人异常烦闷,才会有这一幕剧情前的周朴园让下人找雨衣引出与鲁侍萍的相会。当然也才会有花园的电线坏了,这一导致最终悲剧的物理前提。自然的雷雨现象反映了人物与周公馆这个微世界的状态,也直接推动了剧情的走向。
   
结局亦由种种不公平的社会规则所致。周朴园,是其典型的代表。他相信两大重要法则-金钱的力量和血缘的关系。周朴园在鲁侍萍撕掉支票时的反应并没有太过激,只是说了句侍萍,并在鲁大海进人房间前,继续劝她:你不要太固执。这一点钱你不收下,将来你会后悔的。显然他是了解她的,他甚至了解她的自尊并不以为意,以为这是一种固执,就像三十年前的侍萍一样。所以我们甚至觉得,周朴园在给出支票的时候,是一种对金钱的惯性行为,他甚至对侍萍撕掉支票不以为意,因为他服膺于这种力量,并继续以知情人的身份劝说侍萍收下钱。侍萍撕掉支票这一挑衅行为并没有刺激到他,因为这一行为背后的逻辑在于女方对自己的感情远胜于金钱。金钱的原则被撬开缺口,但又是朝向对他有利的一面,这甚至会带来虚假的自信,何乐而不为呢?至于血缘原则,他更是深信不疑。面对鲁大海,他沉静地说:他还是我的儿子。周朴园自己就是某种父权的象征,甚至披着现代文明的外衣。他显然接受过现代教育,曾经留学德国,日后又懂得运用、操纵现代商业行为。
  
他相信西医,延请朋友德国克大夫为妻子治病,又逼着蘩漪喝苦涩的中药。在三十年前,他或许和一位女佣的女儿产生过一段可能刻骨铭心的感情,这也算自由恋爱了吧。他又是极其残酷的,有旧式家长作风,或许他的父亲怎么对待他的,他将怎样对待他的几个孩子。
  
他对身边的人毫无温情和激情可言,却又要维持父慈子孝妻贤的传统体面,且认为自己做到了。这个角色本身就是激情的试金石和垫脚石。他是传统和现代文明丑陋的集合,在作者设置的宇宙里,甚至在现实中,劣币驱逐良币,传统和现代自有可贵之处,但残忍的是,最丑陋的反而得以存活。周朴园将封建和商业社会中的恶都继承与挖掘出来,并享受了两种体制带来的体面。他很愿意扮演这个体面、开明大家庭的国王。
  
所以,在鲁大海控诉他在矿山、乃至之前在哈尔滨草管人命换取资本积累的恶行时,他会短暂地失态,厉声训斥。因为鲁大海的这个行为构成了双重背叛:一是子对父的,揭示了血缘关系的荒谬,鲁大海用实际行动打碎了子为父隐的伦理习惯;二是劳动者对资本家的,他轻易揭露了资本积累时的原罪。也就是说,激情撬动了剧情,周朴园突然发现自己为之骄傲的双重身份是那么可笑,他的王国早已千疮百孔,摇摇欲坠,他治下的子民早就各怀心事,筹划各奔东西。他们都经不起一场大雨。
  
这幕出场人物中,如果说有一位是全然被剧情裹挟而不自知的,那就是周冲了。他仿佛是他父亲的另一面,在血缘亲情方面,他爱家人,甚至会向他不苟言笑的父亲求助;同时现代文明带来的平等、自由等特质又在他身上得以体现。他好像是周家按照一个理想模式培育出的独苗,娇弱而优柔。他对社会、未来、爱情都有着美好的想象,追求一些美好的词汇。他对未来的想象是玫瑰色的,是需要被呵护的。他在父权之下唯唯诺诺,看不清父亲对母亲的暴虐和折磨、母亲的生不如死和对父亲的背叛。他,还是个孩子。在雷雨中,这样的弱苗凶多吉少。
  
三重力量互相拉扯,推动情节,造就三重雷雨。有趣的是,激情推动了剧情,它却又是反戏剧的,因为它让其不像戏。剧作家在追求这种不像戏,但前提又得是先有某种像戏的结构之物存在。戏剧本身反戏剧。戏剧中激情的原则或许是,只有在和这种结构之物碰撞时才能产生戏剧性。因此,人的理性和悲剧性才能展现。高妙的戏剧性恰是命定的结局由激情所主导,而非结构、坚固之物所决定的。但是,激情又得有所承接,它得通过独白、对话、剧情来宣泄与跌宕起伏。激情成为最后的坚固之物,既让人无可奈何,又得到某种释然。于是,坚固之物又有了消解的可能。雷雨何以发生?不单在于各种规则与巧合,也不仅仅是激情,而是碰撞后的结局。这难道不是宇宙悲剧图景的展现吗?它是自然的,是社会的,但也是属人的。
  
雷雨的结局展现了残忍的景象,但不是一种宇宙精神,只是表象。人的额的図情的巧合、社会的规则当然也不是,で仅为投射。种种因素间的互相激荡或许才是。曹禺后悔处恰恰是认为其中之激荡人为粮太重,不足以将其淋漓尽致展现。因为它太大。太复杂。诗人张枣在《卡夫卡致菲丽丝》中写道:那个它,以神的身份显现,已经太薄弱,太苦,太局限。
它是神:怎样的一个过程!世界显现于一棵菩提树,而只有树本身知道自己来得太远,太深,太特殊;这悲剧精神,不是太大,太复杂,而是普遍与广博。我们总说,薄弱深厚,似乎薄与弱、深与厚总是天然地联系在一起,但这或许只是它的障眼法。是否可以既轻薄又普遍?这激情孕育其中,很近、很浅显,如空气。百姓日用而不知,甚至怀疑其存在。剧作家,用舞台,以剧情,配行为,将其显现出来。
   
教师如果能够明晰剧作家这一宇宙图景展示的企图,了解推动情节的多重要素,并在教学中更聚焦于激情的体现与语言表达。这将更贴近文本本身,值得提倡。
参考文献:
1]曹禺.《雷雨》序[M]//曹禺全集:第一卷.石家庄:花山文艺出版社,1996:7.2]曹禺.《日出》跋[M]//曹禺全集:第一卷.石家庄:花山文艺出版社,1996:387.3]张枣.张枣的诗[M].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2017:178.
(华东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 200030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摘自《中学语文教学》2021.4